*快到今年高考了，在各种事项之间插播一篇随手短篇。无论选择了什么，既然做出了选择，后悔便失去了意义。真的感到遗憾的话，就在一切结束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个梦里回想起来，再好好地唉声叹气、涕泗横流吧。

舞台上总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跳舞。她什么也不唱，什么也不说，连音乐也不哼上两句，就在舞台上转啊转啊……这座礼堂除了我之外，经常一个人也没有，即使在没有我这个观众时，她也会像这样动人的旋转吗？

她的头发并不长，她在舞台上缓缓侧身时，我能看清她那在女生中偏宽的肩膀利落的线条，那比普通的女性稍稍锐利一点的轮廓，总让我联想起那些正在被用凿子轻轻勾勒出大致线条的玉石，偶尔也会联想起那些雕塑化作美人的传说。但她和那必须被雕琢才会在常人眼中产生新价值的石头不一样，仿佛只要旋转一次就会绽放出新的价值般，她的衣裙仿佛常伴春之女神身侧的柔风，每每在我眼中映出新的弧度时，美的花苞就从那裙摆落到我心里，就等来一场及时雨花开一片了。

我真想成为她。

我想成为那初夏的露水般澄澈的眼眸，想换来那若有若无的喉结的弧线，想拥有那软笔刷般柔和的指尖曲线，还想拥有那合身的漂亮裙子，和那双能给人紧张感与刺激的低跟皮鞋……她为什么不说点什么，甚至从未张开过嘴呢？

如果享有这一切的人是我的话——

“喂，你该不会还在想着去考艺大吧？”

“嗯？什么？”

“现在已经不是后悔的时候了，让自己无悔于现在的选择比较好哦。”

我从那座礼堂被拉回了教室，也没听漏敲醒我的老师说的话。高考在即，目标早已报给了家长和老师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，正如老师所言，为了达成说出口的志愿，我总不能成天再泡在礼堂里。真希望教室里的一切才是梦啊！

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，手指被刚长出来的胡茬刺了刺，刚才在礼堂的快乐霎时间化为了泡影。

“知道揪醒自己就好！还有二十五分钟，坚持一下吧！”

老师见我清醒过来，便不再占用开始摸喉咙的我的时间，朝下一个需要关心的同学走去了。唉，这突出的喉结也令我生厌！

感到不悦的我习惯性将手移到自己的肩膀上，那钢筋般枯燥的直线使我更加心烦，我便将这罪恶的右手挪回桌上，用它再次拿起了笔。闷闷不乐的心情需要释放，我不由自主地在草稿纸上画了起来，画出了那舞台上的少女旋转的身姿。

“转啊转啊……”

我忍不住转起了笔，自如地转着细长的彩墨笔时，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。那时我有着不输给少女的柔软气质，即使顶着一头有点硬的短发，也能和女孩子们一起跳舞，我们一起拉韧带，学各种各样的动作，练习各种民族舞……可在我变得像男生后的某一天，父母将我带离了那个房间，临走前我固执地保持着回头看的动作，舞蹈室的房间非常明亮，镜子里映出了她们旋转的身姿，此刻，便是我和她们穿着同样的衣装的最后一刻。

为什么那一面墙的镜子不能倒映出她们口中传出的声音呢？真想知道她们知道我是男性后，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啊。可惜我只能看着无声的身影在那靠着长长镜子的舞台上，转啊转啊，我究竟如何，都已经与她们没有关系了……

“别人家都笑话我们送儿子去跳舞……你就顺我们的意吧！”

“如果你能做到……我就同意你回去学跳舞？我说过这话吗？下次要做的更好，进一考场！行，我答应你，如果你能进，我就同意你去学，好了吧！”

这该叫无独有偶，还是祸不单行，好像两种都不对，总而言之，我本身打算排遣忧愁，却想起了更多痛苦的事，而这偏偏又是最痛苦的，我紧紧地闭上眼睛，使劲挤自己的眼皮，结果鼻涕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，落在了刚才的画像上，连她都要遭受这种待遇，就让我憋着声音稍微哭一会儿吧！

为了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失魂落魄，我干脆抽出几张面巾纸先擦干鼻涕，再用剩下的遮住眼睛，这包面巾纸只剩包装了，我便草草粘上了口子。任眼泪静静地染湿纸巾片刻后，我的心情也平复了几分，此时闭着眼睛的我，又回到那魂牵梦萦的礼堂中了。

她在旋转。快速的原地旋转和慢速的移动搭配出各种组合，真是百看不厌。那琥珀色的眼瞳，稍微粗了那么一点的黑发，短短的睫毛，和我一模一样……

是啊，从前被留在录像光碟中的我就是这副模样。

我拼尽全力想把鼻涕吸回去，也想止住已经流到让眼睛发痒的泪水，但我越是看到靓丽而稚嫩的她，我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，每一个从她裙边落下的花苞，都敲打在我的心上，让我一遍又一遍回想起自己梦幻的过往和被扼杀的梦。

我早就知道种下花苞永远不会开花，也明白最终选择摘下它们的人就是我自己：我无法阻止自己成为成熟的男性，我也终将成为只能站在舞蹈室外看着孩子们跳舞的大人，就像如今永远只能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她跳舞的、礼堂里的自己这样。

真讨厌。为什么？凭什么！

我顾不着这张丑陋的、带着刚长出来的胡茬的、被两种液体糊得稀里哗啦的脸，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，头一次向舞台上的她冲了过去。只有这一次也好，只要这么一次就够了——

我抬起自己早已变得粗壮的手臂，握紧棱角分明的拳头，一拳砸碎了舞台背后的那面镜子。我看了看被玻璃刺出血的、这罪恶的右手，向着少女一直旋转着的舞台转过身去。

果然，少女已经不在这里了。这也是自然的，我手上还染着她的血。

没错……这也是我自己的血。

“你怎么了？振作一点！”

“这是太困了还是疯了，居然拿笔扎自己……老师，我抽屉里有酒精！”

“易燃品下次不要带进教室！下不为例，现在先紧急处理一下他的伤口，我去叫医务室的老师来。”

礼堂里突然冲进来好多人。他们应该是教室里的同学，还有时不时会关心我的老师。他们朝我围了过来，一起把我从礼堂的舞台上拖了出去。

“不必这么担心我，我已经没法再来这里了。但我还可以想起她，在梦里跳着舞，什么也不唱，什么也不说，连音乐也不哼上两句，就这么转啊转啊……”

我还没把这话说出口，就被一下子浇到右手上的酒精痛醒了。

（完）